枷叶微笑

喵星人的两脚兽

《别样楼春》后记:天涯芳草无归路(终章)

我的天呐,哭死我了,不该在上班时看的😭

烟雨楼春:

 


1983年春节,我和弟弟带着姑姑的骨灰,由纽约飞抵上海,终又得见阔别近三十年的亲人。


上海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叔叔们也早不是当年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壮年男子。然而,隔着喧嚣拥挤的人头攒动,跨越沧海桑田的时光荏苒,我还是一眼便在接机人流中认出了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影。跨入七旬的二叔明诚头发已经全白了,肩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一身整齐正装站在人群里,仍是当年一般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那炯炯目光深沉注视,令我瞬间泪下,恍惚又望进父亲似星似海情深如诉的深邃眼眸。


 


我和弟弟对父亲的记忆,只是些寥寥零星的片断。从抗战胜利到解放上海,他在我们整个人生这短短四载的童年里,仅仅出现了三回。我们记得他伟岸的身姿衣冠齐楚风采翩然,却来去如风永远行止匆忙。我们记得他泪光里的凝视和抿唇一笑的星云摇曳,却早模糊了面貌拼不成照片中的如画容颜。留在脑海中的,是那份永恒的优雅静默深不见底,和夜夜伏案奋笔疾书的灯影不熄。二叔说,父亲是在冒险为母亲写澄清材料。冒什么险?澄清材料又是什么?我不懂,二叔也没有解释。


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一个飘忽而悠远的谜。似乎永远藏着秘而不宣的故事,在思考琢磨不完的问题。即使难得和我们一起笑闹,也时常走神,着魔般怔怔盯住弟弟,目光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时的我们实在太小,无法体会父亲对母亲处境的焦心忧虑和对我们深沉浓烈到不得不强自克制的爱。相比之下,热情开朗的二叔总是比父亲更能讨得我们的亲近和欢心。我们对父亲敬重而疏远。不了解他是什么人,在想什么,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爸爸那样,下了班就回家来陪我们玩。问姑姑,姑姑只是说,爸爸和妈妈一样,在外地,做着很重要很重要的工作。什么工作可以重要到不要我们呢?我心想,却没有问。


八岁的一天,正在上课的我和弟弟突然被姑姑接回家。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激动地伸手抚摸我们的头,流泪蹲下身抱着我们说:你们就要回上海,就要见到妈妈了。告诉妈妈:爸爸很爱很爱你们。


滚烫的泪和着温暖的触摸,爸爸很爱很爱你们——这是深沉内敛的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回忆。


 


“二叔!”


沉思间,小弟已经惊喜地尖叫着飞奔过去,越过人群一把将阿诚叔抱了个结结实实。


纵横的泪水划过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二叔颤抖着回抱过去,似乎想努力微笑,却终是低头泣不成声。


我亦流着泪走过去,默默张开手臂,将相拥的二人俱都拢入怀中,听小弟撒娇般呜咽低诉:


“五年前姑姑病中一再催促,我们历经波折辗转回国。打听不到小叔的消息,要去湖南农场找二叔二婶。人都到了长沙,却被有关部门拦住,近在咫尺不得相见。这回,总算是见着了!”


小弟还像当年一般,孩子气地一寸寸抚摸二叔斑白的发和苍老容颜:“二叔老了,更像父亲了。”


“哪里有你哥哥像?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二叔看住我的时候仿佛在做梦,足足愣了大半天才回过神来,含泪伸出巴掌轻拍小弟的脑门,哽咽着笑嗔:“瞧你这匹小野马!双胞胎怎么差了那么远?完全不像!”


的确。我和弟弟无论长相或性格,都截然不同。


 


姑姑说,我似父亲,是海。而弟弟像母亲,是火。


但我从不觉得母亲如他们说的那样性烈如焰,钢硬倔强。我印象中的她,和父亲一样的沉抑缄默,深似海洋。


她更像是一尊日久年深的古老石像,静立一隅,默默承受风刀霜剑,狂风暴雨。甚至是,来自亲生骨肉的仇恨谩骂与决绝。


我并不曾埋怨过弟弟当年的激烈与绝情。毕竟,十几岁的孩子背着“汉奸家属”的罪名,在彼时的新中国生活是何等的艰难!无论成绩多么优异,政治永远不过关。老师对我们冷眼相看,同学们躲避我们尤恐不及。姑姑和二叔为我们换了一家又一家学校,却无法抹去户口调查中耻辱的出身。我们与少先队红领巾无缘,到哪里都要遭受冷遇和欺辱。终有一日,在放学路上被一群中学生汉奸狗崽子日本杂种的沿街叫骂赶回家后,弟弟一腔怨愤地跑去街道派出所,正式提出与母亲断绝关系。然后,拿着那纸盖着血样鲜红大章的证明书,雄赳赳,气昂昂,直接摔在了被关押在党委大院柴房的母亲脸上。


“我们没有你这个汉奸妈妈!从今天起,姑姑就是我们的妈妈。”


弟弟义正词严,憋屈了五年的激愤不平全部爆发出来。


懦弱地缩在一旁的我,忐忑地等待着一场急风骤雨的到来。然而,没有。母亲只是拂去散落额前的发,扫了一眼那份声明便将它递还给弟弟,淡淡道了句:“很好,你们不用再受我连累。”


她的声音表情是那样的平和,甚至是带着释然的。如果忽略掉那起伏不定的胸口和微微颤抖的唇,我几乎要以为她是在说那日的天气。


弟弟瞠然瞪视着母亲,仿佛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落荒而逃。而我像脚下生根一般呆立当地,一股和年龄不符的,类似悲伤的情绪,蓦然间笼罩下来。


母亲就在这时,将目光投向了我。


似火,又似海。无限悲哀,无限渴望,无限温柔。


就像当年的父亲看弟弟,那眼眸尽处幽幽浩海,蕴藏了多少浓烈刻骨无可言说的切切深情。


原来,他们都在从我们身上,试图望见那个苦苦思念的不归人。


十三岁的我,在那一刹撞进母亲眼底,第一次似懂非懂地体味到父母间的天涯遥望一世相思。


 


母亲的沉默接受像是大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我们多少预料到姑姑会发怎样的脾气,也做好了狠挨家法的准备。但没有想到的是,向来亲切和蔼的二叔,震怒到一掌拍碎了整张花梨木桌!


“你们给我记着:你妈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女人。她和你爸爸一样,都是这个国家的功臣,是我们明家的骄傲!”


我和弟弟相对惶然。家里人口中的母亲和外面的种种传言大相矛盾,我们不知该如何协调。那些世事,对于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太过难解,太过复杂。


“可是,派出所的叔叔阿姨都夸我们大义灭亲。还说,我们的革命行动会通报到学校,全校表扬。”


“孽障!”


弟弟的话,换来姑姑一个清脆的耳光。


姑姑气得浑身发颤,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二婶急急抹了泪扶住她劝:“孩子还小,不懂事。阿姐偷偷给我捎话,要我们别为难孩子……”


“再不懂事,也断断不该做出这种事!”二叔指着我们的鼻子,痛心疾首:


“生如逆旅。一旦遇到压力就退缩、背叛的逃兵,怎么配做我大哥大嫂的孩子?”


那一晚,姑姑和二叔二婶关上门,谈了很晚。


我们在学校的待遇似乎稍有改善。而渐渐地,一向忙碌的二叔二婶却奇怪地清闲下来,有时在我们放学前便已经回到家里;有时,却又在夜深人静中被一个电话或来人带走,好像要写什么材料,一去就是两三天不回家。


姑姑还是不时地给北京的小叔打电话,说的却越来越少,脸色也越加难看。有几次,甚至落了泪。


家中的气氛,越来越沉闷低落。


数月后的一个黄昏,姑姑突然带着我和弟弟,匆匆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我们离开上海到了广州,在那里短暂停留后,搭船过境,重返香港。


那是1955年的春节过后,山雨欲来风满楼。母亲已被转至上海城郊的一间仓库里严加看管,禁止探视。


我们最终没能和母亲再见上一面,说一句对不起。


 


“瞧我们,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二叔拭着眼泪拍我的肩,我才惊觉到身边的人流早已散尽。二叔像小时候一样,一手牵一个,拉着我们大步流星地上楼:“你二婶行动不便,我让她在候机室等,这会儿怕是等急了。”


远远望见候机室一角,坐在轮椅上翘首张望的人影,我和弟弟忍不住冲了上去。


“二婶!”


“小姨!”


昔日温婉俏丽的婷婷少妇如今已是花甲老人,却仍旧风姿绰约不减当年。我们一左一右地将她牢牢抱住,不自觉唤出旧时称呼,似要从她身上看到母亲的依稀倩影。


父亲曾说,母亲美得大气,小姨美得娇媚。而他们都觉得小姨与母亲相像,不是容貌,而是骨子里的那份执着不屈。和二叔一起锒铛入狱,她才只有三十五岁,还有大把大把的好年华。专案组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给她施压,要她同二叔划清界限,揭发检举将功补过,均被严词拒绝。其间她腿骨受伤致残,直到现在连二叔都不清楚细节。从此,便只能以轮椅代步,捱过整整二十年的铁窗生涯后,同二叔一道被发配劳改农场,两年前才得以双双重返上海。


“叫二婶!”


二叔还像当年一样,极认真固执地更正着我们的称呼,看向二婶的目光中全是温柔满足。


“你们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


二婶簌簌泪下,拥着我们又摸又看,又哭又笑:“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真好!”


出门时,二叔弯下腰,把盖在二婶腿上的毛毯细细捻紧。而二婶则伸出手,将二叔敞开的大衣钮扣一个个扣严。


望着二叔推着轮椅中的二婶,白发苍苍,缓步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那种惊涛骇浪后尘埃落定的心平气和,那份亲密自然,无以言喻的幸福恩爱,令我一阵心酸,脱口问:“小叔叔的情况怎样?还好吗?”


“时好时坏。”二婶的脸色阴沉下来:“偶尔能够清醒一会儿,可大多时候还是迷糊的。要不怔怔发呆,要不胡言乱语。”


“那明星明月……”


“他们早不叫明星,明月了。”


弟弟的话,被一声沉重的叹息打断:“听说后来也辗转出了国,再无联系了。”


我们沉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公车站前停下。二叔默默握住二婶的手,喟然道:


“我家这个最小偏怜的宝贝啊,终是不及我幸运。”


是的。如果小叔也像二叔这样,有一个生死不负的爱妻,那他应该也能熬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但究其实,小婶婶对小叔也并非不念旧情。即使是划清界线积极检举,她也有意避开了小叔在军统的那段历史,而是着重揭发了她的上级——小叔的生父黎叔,还有76号女魔头——我母亲当年在上海的“累累罪行”。但这对小叔来说,却是比为自己罗织罪名更加不可饶恕的背叛!小婶婶后来带着一双儿女,闪电改嫁给军区的一位高官首长。不想,却又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她曾在六八到六九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次次去秦城监狱要求见一见小叔,又一次次被小叔拒而不见。终于,在1970年春和小叔订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里,服毒自尽。


小婶婶的死,对小叔的打击丝毫不逊于她十五年前的背叛。小叔一夜之间垮了,渐渐精神紊乱,神志恍惚不清。


我猜想,即使恨了她那么多年,小叔始终无法忘情。而作为明家叛徒,被姑姑咬牙切齿痛骂到死的小婶婶,迫于强权压力无奈屈从,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一点点吞噬殆尽,或许,只是为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而已。


这场悲剧,要归咎,只能归咎于那个残忍的年代。


 


躺在医院里的小叔比精神矍铄的二叔苍老了太多,太多。目光空洞,痴痴傻傻,丝毫没了当年谈笑晏晏眉目飞扬的迷人风采。


“明台,明朗明澈来看你了。记得吗?大哥的孩子。”


见到我的那一瞬,小叔昏浊黯淡的眼睛突然奇异地绽放出光彩。他猛地从床上一坐而起,一把死死拽住我的手:


“大哥!”


一声呼唤,相隔了四十三年的漫长思念,生死轮回。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仿佛干涸了几个世纪的泉眼猝然喷放,小叔紧拉我孩子般嚎啕大哭:


“你来晚了……大哥,你再也见不到大嫂了。是锦云,锦云出卖了她啊!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嫂!……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大嫂的?连你儿子都不要她做妈妈了啊!以前大姐反对你们在一起,你都不敢让她见大姐怕她受委屈,你知道后来这些人,他们是怎么对待大嫂的呀!大哥我想问问你,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新世界吗?你们值不值,值不值啊?”


 


小叔叔声泪俱下的提问,也正是我想问的。


 


父亲1928年入党,潜伏至57年于台北英勇就义。直到1975年,才被国务院追认为革命烈士。据说,还是昔日的老首长周总理在病中力排众议,拍板定的案。


两位叔叔和二婶,从55年入狱,到75年发配苦寒之地劳改,80年被释放时仍无自由之身,行动皆受监控。直至1982年三月才正式平反。


而我们含冤而逝的母亲,则是在同年九月底,才被正式宣判无罪,彻底洗脱背负了四十多年的汉奸骂名。


二叔说,母亲当年和父亲并不是一条线。由于母亲的上级,也就是姑姑念念不忘一辈子的叶风首长,于皖南事变中牺牲了,所以查证那段历史,还原母亲清白,比他们自己又多花费了半年多的时间。


“阿姐总算是沉冤昭雪了。老师呢?我的老师又在哪里?”二婶凄然长叹。


当年令日伪闻风丧胆,代号“毒蜂”的军统特工,是小叔和二婶早年的教官,父亲的生死搭档,官至国民党国防部中将高参。后来,父亲为保护他携情报逃离封锁中的台湾而被捕牺牲,他亦从此消失下落不明。想必,也倒在了奋勇归乡的茫茫海浪中。


台湾当局,至今仍在通缉这位叛国投共的逃匪。而在大陆,他是罪大恶极的国民党情报局特务头子。他的秘密策反和组织关系,全由母亲一手负责。母亲蒙冤近四十年方得平反,她发展的这位昔时叱咤上海滩的抗日英雄,却又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以正名了。


试问乱世谍海,又有多少为了民族独立百姓安康而毁家纾难奋斗牺牲的英烈勇士,青史无名,沉冤至死。


 


我默默环视着二叔二婶蜗居的这间十平米斗室。


曾充满温馨笑语的明公馆早已充公,变成了某位首长的办公小楼。苏州老家的明氏祠堂也早被砸烂铲平,盖上了一间什么工厂。姑姑的骨灰盒,只能同那张古老的黑白全家福照片一起,静静躺在床头小几上。


二叔不无惋惜地告诉我们,当年一直挂在客厅里的那幅风景画,是父亲只身赴台前执意要留给我们的。可惜姑姑携我们走得匆忙未及带走,茫茫浩劫中便再也找不到了。


“就连这张照片,也是一个好心的监狱看守,偷偷替我们保存下来的。”


二婶掏出手绢细细擦拭着像框,二叔在一旁看得出神:“大姐回不去祖祠,每日看着这张相片,也算是一家人在一起了吧。”


 


而我的父亲母亲呢?


 


滔滔黄浦江,奔流不息汇入东海。不知父亲的魂魄,可曾归来?


耳边又响起小叔狂乱中不甘的哭喊:


你知道后来这些人,他们是怎么对待大嫂的呀?她连个坟头都没有啊,连个坟头都没有!


父母一生,就这样完全奉献给了他们所执着的理想追求。他们相爱至深,却只能遥遥相望,甚至连死后合葬都不可能了。


值不值?值不值啊?


 


“不,孩子,不要问这样的问题。”


二叔看进我的眼睛。那含情透泪的眸光,一如父亲当年那般深沉冷静,坚定如磐:


“一部间谍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们是战士,烈士,一往无前的勇士,却不是能够站在阳光下接受胜利欢呼的人。因为我们背后,始终都有阴谋,有算计,有陷阱。我们中间很多人,很多事,会永远湮没在黑暗里。但这并不等于不值得。”


“你们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不会计较得失,不会在乎声名。他们只想拯救山河破碎,只为人民安居抬头。他们的伟大,并不需要有人来记得,来怀念。因为他们的爱,早渗入这片泥土。他们的灵魂血肉,已镂刻进如画江山。假使他们看到后来这一切,再回过头去重新选择,相信我,他们还是会走一样的路!我和你小叔,二婶和她不知所踪的老师,我们都是。”


“内心无悔,就是值得。生于斯长于斯,爱过战斗过。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这就是一个圆满的人生。”


 


圆满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的家人我的爱,他们理应得到更多。


 


几个月后,我在纽约近郊的度假屋,收到二叔从上海寄来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幅崭新的油画。


湖畔旁,树林边,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像极了姑姑留给我们的这栋房子。


种满花草的院子里,是一双男女并肩而立的背影。


男士挺拔潇洒,女子长发飘飘。


他们十指相扣,静静望着挤在树下大轮胎里荡秋千的一对小男孩……


油画落款处,是两个俊逸飘洒的大字——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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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的泣血之作,终于彻底完成。


向无名先烈们致敬!


为屈死的忠魂默哀!


愿这河清海晏,如君所望;


愿天国有情人终得厮守,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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